作者:千娇点梦
1
我叫阿野,是个父老乡亲讨厌的混混。
"换掌,记账!"这已是我这个月第三次赊账。
鞋底有个明显的窟窿。老周没抬头,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攥着锥子对着铁砧敲打。
那铁砧乌黑油亮,布满深浅不一的痕迹。隔壁卤煮的味道和厕所的气味混在一起。
他拿起鞋,手指拂过破洞边缘,厚茧摩擦皮革发出沙沙声。
"这次破得厉害。"他声音沙哑,"得换整个前掌。"
"别!"我拔高音量,"随便补补就行,反正还得磨穿!"裤兜里的手攥着半根烟。下一顿饭还没着落。
老周像是没听见,拿起黑色橡胶鞋掌比划大小。铁锤砰、砰、砰地砸下。每一锤都很稳。我想摸烟,看见"严禁烟火"的牌子,又把烟塞回去。
锤声引得路过老太太侧目。她认出我,加快脚步走开。
一刻钟后,鞋修好了。老周擦掉灰尘递过来。新鞋掌厚实,钉子密密麻麻。
我伸手拿,他没松手。浑浊的眼睛从镜片上方抬起,看着我额角的伤。
"又跟人动手了?"
"关你屁事。"我想抽走鞋,他攥得紧。
对峙几秒,他摸向生锈的铁皮盒,掏出一块玻璃纸包的橘子糖,塞进我手里。糖块在阳光下泛着橙色光泽。
"甜的,压压惊。"他松开手。
我盯着糖,包装纸黏手,差点扔出去。压惊?我需要的是钱,是别人的畏惧。
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没吼出来。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多管闲事?
我夺过鞋,把糖塞进裤兜,糖纸硌着腿。穿上鞋踩了踩,扎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转身要走,目光扫过他弯腰捡锤子的侧影。蓝布衫袖子蹭上去,露出手臂上一道月牙形的旧疤。
这月牙疤,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巷子里的嘈杂声仿佛低了下去。只有铁砧的痕迹和那道月牙疤在脑海里停留。
我甩头驱散恍惚,踩着新鞋掌往前走。裤兜里的糖随着步子轻撞大腿。
走出巷口前,我回头瞥了一眼。老周坐回马扎,低头敲打另一只鞋,花白头发在风里颤动。几个蹲路边的青年朝我吹口哨。我捏了捏裤兜里的糖,朝他们走去。
麻杆递给我一支烟。"野哥,晚上东街有事,李老板叫我们去撑场子。"
"几点?"
"八点,老地方。"麻杆看着我脚下的鞋,"修好了?"
我吸了口烟。烟雾中看见老周还在敲打。裤兜里的糖传来暖意。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昏黄的光。老周开始收摊,把工具放进铁皮箱,用布包好铁砧。我踩灭烟头,"走吧,先去吃饭。"
我们穿过巷道,身后传来卷帘门拉下的声音。但我知道,明天他还会在那里,而我还会把磨坏底的鞋拍在他摊位上。
走到巷子尽头,我摸了摸裤兜里的糖。包装纸变软了。我没扔掉也没吃,它就待在那里。
远处城市喧嚣,霓虹闪烁。夜晚刚开始,工作就要到来。我调整脚步,新鞋底踩出坚实声响。也许老周说得对,我需要点什么来压惊,哪怕只是块橘子糖。
2
新钉的鞋掌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扎实的声响。
刚晃到巷口,一个人影就靠了过来,带着浓烈的烟味和发胶的刺鼻香气。
“野哥,鞋不错啊。”是阿力。他顶着一头绿毛,铆钉外套敞着,棒球棍在手里转着。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年轻人。
我心里一沉,脸上却扯出个笑:“力哥,有事直说。”
“膈应?”阿力把烟头吐在地上,用脚碾灭。他上前一步,棒球棍那头戳了戳我的胸口,“兄弟们有个来钱快的场子,缺个领头的。比你看人脸色强多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刚修好的鞋跟。脑子里闪过老周低头钉鞋的样子,还有那句“压惊”。可另一边,是阿力描绘的“快钱”世界,那里有威风,也有风险。
“力哥,我……”喉咙发干,第一次在他面前犯了犹豫。
“我什么我!”阿力猛地提高音量,棒球棍砸在旁边木摊上,吓得路过小孩哇哇大哭。“忘了谁帮你扛过事?忘了谁分你馒头?现在装清高?”
这些话刺得我 心生疼。混街头的,不讲义气就是王八蛋。
就在我快要被那套“江湖义气”拖回去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现在,不想走歪路。”
老周不知何时站到了摊子前,佝偻的背挺直了些,手里还拿着那把锤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阿力。
阿力像被点燃的炮仗,棒球棍指向老周:“老不死的!轮得到你说话?一个修鞋的,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算个长辈。”老周声音不高,却笃定,“看不惯孩子走歪路。”
“长辈?我去你的长辈!”阿力额头青筋暴起,“阿野是我们兄弟!你一个外人充什么大尾巴狼?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摊子!”
他身后两个小子也跟着上前一步。
我心里那根弦断了。挣扎、犹豫、愧疚,瞬间变成一股怒火。我可以被阿力逼,但不能看着老头因为我挨揍,摊子被砸。
他凭什么为我出头?我又凭什么连累他?
我猛地侧身,一步挡在老周和阿力中间,后背隔开了那根棒球棍。这个动作,让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看着阿力扭曲的脸,深吸一口气:
“力哥,你的好,我记着。但场子,我不去。”
空气凝固了。阿力看我的眼神,从愤怒变成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被背叛的冰冷。
“行。”他收回棒球棍,嘴角扯出个冷笑,“阿野,你有种。为了个老糊涂,连兄弟都不要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如刀子一样。
“但这街面,你一个人走不稳。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带着人转身走了。巷口的风带着凉意。
我僵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汗。老周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从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搪瓷缸里,倒了一碗深褐色的粗茶,递到我面前。
碗沿冒着热气。
我盯着那碗茶,没有接。耳边回荡着阿力最后的威胁,嘴里却仿佛尝到了昨天那块橘子糖,黏在喉咙里的甜味。
3
南方的雨来得突然,不急不缓却连绵不绝,把整条老巷笼罩在湿漉漉的水汽里。
我刚从汽修店下工,没带伞,缩着脖子躲进老周修鞋摊的塑料棚下,裤脚被溅起的水花打湿。
"借个地方躲躲。"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尽量维持着平时的随意。
老周正就着棚外昏黄的光线整理鞋钉。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一个小马扎往我这边挪了挪,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雨点敲打着塑料棚顶,发出细密的声响。
棚里空间不大,我和他之间隔着那块磨得发亮的铁砧。空气里混杂着橡胶、皮革和雨水的味道。
老周伸手去按摊子上的工具,不小心碰翻了铁砧旁的小铁盒。
杂物撒了一地。
我弯腰想帮忙捡,目光却被铁砧底部卡着的一张泛黄照片吸引。照片边角已经起毛,显然被摩挲过很多次。
老周的脸色骤然变了,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慌。他几乎是扑过来想抢回照片,那双稳如磐石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但我已经看清楚了。
照片上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海魂衫,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手里举着"市三好学生"的奖状。男孩身边站着年轻二十岁的老周,那时的他背挺得笔直,穿着崭新工装,一只手搭在男孩肩上,嘴角咧开灿烂的笑容。
老周夺回照片,用指腹一遍遍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他背对着我,佝偻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棚外的雨声几乎要淹没他压抑的喘息。
我僵在原地,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那半包皱巴巴的烟,想起阿力骂我"没人要的野种",想起这世上早已没人会这样珍藏着关于我的任何痕迹。
一阵酸楚冲上鼻腔。我默默掏出那张揉得皱巴巴的卫生纸,递到他低垂的视线下方。
老周的身体顿了一下。他没有接,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良久,他转过身,将照片紧紧捂在胸口,声音沙哑:
"我儿子……小舟。舟船的舟。"
他望着棚外连绵的雨幕,眼神空洞。
"他妈走的那年,他哭了一整夜。我抱着他,说以后就守着他和这修鞋摊。"老周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可他考上大学那年,非要学艺术,我嫌那玩意儿没用,砸了他的画板。我说,你要敢去,就再也别回来穿我修的鞋。"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用尽力气。
"他走了。十几年了。他说到做到。"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在看我时眼神复杂,明白了他为什么容忍我的坏脾气,明白了那块橘子糖背后藏着一个父亲无处安放的爱与忏悔。
雨水顺着棚顶缝隙滴落,在水泥地上溅开水花。我攥紧手里没送出去的纸巾,喉咙发紧。
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但一个更深的疑问却攥紧了我——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看到的,究竟是我阿野,还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少年?
而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一块老铁砧,还有一道名为父亲的悲伤。
4
绿毛那帮人是故意的。混乱中不知谁下了黑手,后腰像是被铁棍捅了。更糟的是鞋尖在推搡中撕开一道口子,冷风直往里灌。
我能去哪儿?回那个四面透风的出租屋?还是去找刚撕破脸的阿力?脑子里乱成一团,唯一的念头是老周修鞋摊那盏或许还亮着的煤油灯。
我踉跄着撞开修鞋摊那扇用塑料布和木板钉成的破门。
棚里,橡胶和皮革味扑面而来。那盏旧煤油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在狭窄空间里投下摇曳的阴影。
老周没睡。他佝偻着背,就着昏黄的光用砂纸打磨鞋掌边缘。我的闯入让他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灯光在他脸上刻下深重的阴影。
他看见我满身的泥污,额角的青紫,因忍痛而佝偻的身形,还有脚上张了嘴的破鞋。
我做好被他质问的准备。喉咙发紧,想编个借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他什么也没问。
他放下鞋掌,站起身,迟缓地挪开摊子前的杂物,侧了侧身,让煤油灯的光晕更完整地笼罩住我。
"进来。"他声音沙哑,"避避寒。"
三个字比所有咒骂都更有力量。我僵在原地,鼻尖发酸。
我挪进那片光晕里,像个孩子不敢抬头。他指了指小马扎,转身从旧暖水瓶里倒出一碗深褐色粗茶。
"先喝着,暖暖身子。"
我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着掌心。我低着头小口啜饮苦涩的茶汤,任由暖意顺喉咙滑下。
他蹲下身,拿起我那只破鞋就着煤油灯查看。手指抚过狰狞的裂口,厚茧摩擦着皮革。然后他找出针线橡胶和胶水,开始默默修补。
棚里只剩下针线穿过皮革的嗤嗤声,胶水开盖的轻响,和我因疼痛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他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骂我活该?这样的沉默反而让我比被指着更难受。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花白头发上镀了层暖边。他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艺术品。
过了很久,他低着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再慌,也别踩歪路。"
我猛地抬头。
他依旧没看我,手里的活没停:
"鞋破了,能修。"
"路走歪了,"他顿了顿,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映出我狼狈的影子,"难回头。"
我张了张嘴,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成一声带着茶味的轻应:
"知道了。"
这一次没有顶嘴。后腰的疼痛还在,但脚上那只被他修补的鞋传来扎实的触感。
他把修好的鞋递还给我。煤油灯的光晃过他的脸,我分明看到他那总是一片死水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我接过鞋穿上。站起身时牵扯到后腰的伤,忍不住抽了口气。
老周看着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身上要紧不?"
我摇摇头,掀开塑料布扎进凌晨的寒意里。身后那盏煤油灯的光固执地穿透黑暗,在我背上映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5
接下来的几天,我绕着老周的修鞋摊走。后腰的淤青从紫红变成青黄,一抽一抽地疼。脚上那只被他缝好的鞋,沉得走不快。
不是怕他念叨,是怕看见他那双眼睛。平静得能把所有不堪都照出来。
这问题在脑子里响,搅得寝食难安。汽修店师傅骂我魂不守舍,拧螺丝都没准头。
躲了三四天,实在没处去。鞋摊是条必经路。我耷拉着脑袋想溜过去。
"鞋。"
一个沙哑的声音钉住我的脚。
老周坐在小马扎上,目光落在我脚上。那只缝补过的鞋,边缘又有点开胶。
"没坏。"我梗着脖子。
"过来。"他指着摊前那个掉漆的小马扎。
我暗骂一句,脚却挪过去,坐下脱鞋扔给他。动作带着自暴自弃。
他捡起鞋,看看开胶的地方,没说话。拿出锉刀打磨,上胶,用夹子固定。动作轻车熟路
午后的阳光斜照,把他花白的头发染上层淡金。
就在我以为会一直沉默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惊雷:
"你爷爷,叫陈金福,对吧?"
我浑身一僵。
陈金福。心底秘密被人撬开。
"你咋知道?"声音干涩。
他抬起浑浊的眼:"以前在河西工地,一起扛水泥。有回上面掉钢筋,他推了我一把。我没事,他腰被砸了,落了毛病。"
我脑子嗡的一声。爷爷的腰确实不好,从没提过钢筋的事。
"他轴,讲义气。"老周继续弄鞋,"临走前,在医院攥着我的手说......"
他顿住,那句话好像千斤重。
我的心跳是擂鼓。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他说,'老周,我没啥念想了,就剩阿野那小子......他爹妈去得早,没人管。你帮我看一眼,别让他走歪路。'"
时间停滞了。
巷子里的嘈杂全都褪远。只剩下那句话在耳边回荡。
原来是这样。
一切只是因为爷爷一句托付。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然的情绪冲上头顶。我猛地站起,马扎倒地发出刺耳声响。
"所以你对我好,容忍我赊账,给我糖,替我挡事......就只是因为我爷爷?"
我就只是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老周看着我失控的样子,脸上没表情。他慢慢扶起马扎摆正。
然后抬头,目光穿过我望向巷口老槐树。
"你爷爷还说,"声音低沉有力,"你叫阿野,野是'有冲劲',不是'野路子'。"
"他说,你心不坏,就是没人往正道上领。"
我僵在原地。爷爷是这么看我的?
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没出息的拖油瓶。
"他给你起名'野',是盼着你像野草,咋样都能活,都能往上长。"老周目光落回我脸上,"不是让你当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过街老鼠。四个字像针扎进心里。
所有愤怒、委屈、虚张声势,土崩瓦解。
我怔怔看着他。这个因为爷爷一句托付,就默默守在这破鞋摊边,看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头。
喉咙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声。
原来,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原来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为我铺下一条细细的回家路。
老周把修好的鞋推到我脚边。
"穿上吧。"他说,"路还长。"
6
汽修店里的机油味和金属焦糊气混在一起,呛人却踏实。我穿着深蓝色工装,袖口沾满油污,正和一个锈死的变速箱较劲。扳手卡在螺丝上,我全身重量压上去。
“嘎吱——”螺丝终于松动。老师傅叼着烟含糊夸了句:“可以啊,阿野!”
我抹了把汗,没说话。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太久违了。
下班铃响,我收拾工具走出大门。那点微小的得意瞬间消失。
阿力站在门口。身后是绿毛和一个膀大腰圆的生面孔。三人像堵墙,堵死了回出租屋的窄巷。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蔓延到我脚下。
阿力还是铆钉外套,绿毛的头发泛着油光。他们看着我沾满油污的工装,看着工具包。
“野哥。”阿力声音拖着长调,棒球棍在掌心敲着,“这身皮穿着挺像回事。”
我停下脚步,攥紧工具包带子。
“力哥,有事?”
“没事不能来看看兄弟?”阿力上前一步,棒球棍几乎戳到工装上,“看看你这人模狗样的出息。”
绿毛嗤笑一声,眼神毒辣。
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
“力哥,场子的事我说清楚了。我不去。”
“不去?”阿力收起假笑,“你说不去就不去?忘了谁给你饭吃?谁帮你平事?穿上这身狗皮就真当自己是人物了?”
话像毒针扎在最痛的地方。
“我没忘。”声音低了下去,“力哥的好我记着。但路不想那么走了。”
“不想?”阿力猛地拔高音量,棒球棍砸在铁皮垃圾桶上,巨响惊跑了野猫。
“由得你想不想?这街面是你想洗白就洗白的?今天这场子,你去也得去,不去……”
棒球棍拍在我脸颊上,冰凉刺骨。
“老子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身工装穿一辈子!”
我死死咬牙,指甲掐进掌心,屈辱和愤怒泼在心头。。
想起老周修鞋的样子,想起煤油灯下那句“路走歪了难回头”,想起爷爷对我的期待。
不能回去。回去就全完了。
我抬起头,第一次无畏地直视阿力泛红的眼睛。
工装下的身体在抖,但声音清晰:
“力哥。”
“场子我不会去。”
“你们那条路,”目光扫过他和绿毛,“我也不想再踩。”
空气死寂。
阿力像不认识我一样。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怒火褪成冰冷的寒意。
“好,好,好。”连说三声,低沉危险。
他后退一步,棒球棍垂下。
突然咧嘴露出难看的笑。
“阿野,你有种。”
“为了个修鞋的老棺材瓤子,连根都不要了。”
转身走向巷子深处。绿毛和生面孔瞪我一眼跟上。
阿力的声音像冰锥从巷子那头传来:“但你别忘了。”
“这街面,你一个人走不稳。”
“咱们走着瞧。”脚步声远去。
我僵在原地,直到他们消失才松开紧攥的拳。掌心被指甲掐出深红的月牙印。
我低头看这双沾满油污的手。这双手能拧动锈死的螺丝,能稳住精密零件。
现在还能不能握住自己想要的路?
工具包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闷响。
7
接下来的两天,我活得警惕。下班走出汽修店,眼神先扫视巷口,耳朵捕捉任何动静。
手里紧攥着最大的活动扳手,冰凉的金属感带来些许安全感。
阿力那句“走着瞧”悬在头顶。我怕挨揍,更怕刚走上的路被拖回泥潭。
第三天下午,我提前干完活溜出来。远远看见老周拎着油乎乎的牛皮纸包,往阿力家那条死胡同走。
纸包透出的形状,是巷口卤煮店的猪头肉。
他去阿力家干嘛?还带着礼?
一个念头炸开——这老头要去替我“说和”?凭两斤猪头肉跟阿力讲道理?
我脑子里闪过阿力挥棒球棍的画面。心脏被攥紧。
“老糊涂!”我低骂一声,工具袋塞墙角,抽出扳手别在后腰,压低帽檐跟上去。
阿力家住在胡同最里头。我躲在拐角阴影里,屏住呼吸。
预想中的呵斥没有传来。相反,是一个女人病弱却热情的声音:
“周大哥,你看你又破费!快进来坐!”
我探出半个脑袋。
老周蹲在高门槛上,纸包放在脚边。半倚在门框里的是阿力母亲,瘦得脱形,套着洗白的病号服。她脸上挤着笑容。
老周的脸线条柔和些许。他摆手不进去,就蹲那里跟阿力妈聊天。问身体,问药够不够,晚上咳得厉害不。
阿力妈唉声叹气,说拖累了阿力。
老周安静听着,偶尔插话:
“孩子嘛,心里急。”
“阿野在汽修店干得还行,能修变速箱了。”
“踏实了就好,比街上晃荡强。”
语气平常像拉家常。可他每提我一句,我心口就烫一下。
里屋门帘一掀,阿力走出来。刚睡醒,头发乱糟糟,脸色阴沉。看到老周,眉头拧成疙瘩。
“你怎么又来了?”语气冲得像吃火药。
“阿力!怎么说话的!”他母亲呵斥,又剧烈咳嗽。
阿力脸上闪过烦躁,别开头没再赶人。
老周像没听见恶劣态度,慢腾腾起身,拍打裤子上的灰。看向阿力,目光平静。
“西头‘顺利达’汽修店缺个学徒。我跟老板打过招呼了。钱不多,开始千把块,管中午饭。干净踏实。”
他顿了顿,看着阿力变幻不定的脸:“你妈的意思,也是想让你找个稳当营生。”
阿力猛地转头瞪向母亲。他母亲含泪用力点头。
胡同沉默。只有远处车流声和阿力母亲的咳嗽声。
我看着阿力紧握的拳头,脖子上凸起的青筋,眼神里的挣扎——愤怒、不甘、被看穿软肋的狼狈,还有对“稳当”本能的渴望。
这个为母亲医药费挥棒球棍的“恶棍”,此刻竟有几分可怜。
老周不再多说。弯腰提起猪头肉,不是递给阿力,而是递向他母亲。
“趁热吃。”说完转身,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往回走。
经过我藏身的拐角,脚步没停留,眼睛没往这边瞥。
阿力站在原地,死死盯着老周消失的巷口,胸膛起伏。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闷响。
他母亲在一旁低低哭泣。
我靠冰冷墙壁,松开别在扳手上的手。掌心全是汗。
老周没替我“求情”。他绕开锋芒,找到阿力身上最重的枷锁,默默递去一把可能打开锁的钥匙。
他没说一句我好话,却用行动拆掉了身边最危险的雷。
这个闷葫芦老头,肚子里还装着多少看不透的东西?
巷子口卤煮摊香味飘来,混着墙角青苔湿气,还有种名为“生活”的烟火味道。
8
老周的手伤得不轻。从阿力家回来,他收拾东西时左手发颤,右手缠的布条渗着暗红血迹。
我杵在摊子对面,脚是生了根。想帮忙又拉不下脸,眼睛却不住往他手上瞟。
“站着当门神?”老周头也不抬,“挡光了。”
我没动。夕阳西下,光线昏黄。老街坊路过打招呼:
“周师傅收摊啦?”
“手咋了?”
“没事,磕了下。”
他回应简短。等人走后又低头搬木盒,左手刚搭上就倒吸冷气。
看他费劲的样子,我心里别扭突然散了。
“一边歇着去!”我几步跨过去,夺过木盒,“再把手搞废了,我找谁赊账?”
老周抬头看我一眼,没说话,让开位置。
我开始帮他收拾。锤子、锥子、鞋掌、各种铁器。最后剩下垫底的老铁砧。
这铁砧乌黑油亮,布满凹痕,边角光滑。我双手抱住,沉甸甸。腰腹用力想搬进三轮车斗。
力道没使匀,手上有油打滑。
铁砧离地瞬间猛地一滑!
“哐当——!”
沉闷巨响,铁砧砸地弹跳,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心脏停跳一秒,我慌忙弯腰去扶。
“没事吧?”老周声音带丝紧张,蹲下伸右手想帮忙。
“没事!”脸上发烫。双手用力想搬开铁疙瘩。
铁砧扶正刹那,我目光定格在侧面——道清晰的弯月状浅痕。
痕迹很浅却光滑,边缘圆润,深深嵌在铁里。弧度眼熟。
脑子空白,手指颤抖抚上痕迹。
指尖触碰瞬间,遥远记忆碎片撞进脑海——冰冷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胡乱挣扎的手臂……还有死死抓住的结实胳膊!
慌乱中手指抠进什么东西,用尽全力抓住,那是唯一救命稻草……
那触感……那死死抓住的弧度……
浑身猛颤,血液冲上头顶,耳边轰鸣。
僵硬抬头看近在咫尺的老周。
他蹲在对面,右手还保持扶铁砧姿势。眼神对视瞬间下意识躲闪。
夕阳落在他左臂袖子上。小臂上道陈旧的弯月状疤痕静静趴着。
他胳膊上的月牙疤。
记忆中溺水时死死抠住的救命“东西”。形状、弧度、位置严丝合缝。
我死死盯他,眼睛瞪裂。嘴唇哆嗦发不出音。
老周在我骇然目光中缓缓放手,默默把袖子往下拉,盖住疤。
这动作拧开记忆情感闸门。
十年前差点淹死的野孩子……
拼死拖我上岸、胳膊被抠得血肉模糊没留名的男人……
发烧迷糊时往我嘴里塞糖说“甜的压惊”的影子……
所有碎片带着河水冰冷浑浊,带着濒死恐惧和获救茫然,排山倒海淹没我。
原来橘子糖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看他佝偻背影,看承载人命和十年秘密的浅痕。
所以这些年每次敲铁砧,是不是在提醒自己别忘那个夏天,别忘水里快沉下去的孩子?
这念头射穿所有认知。
“这道痕……”声音破碎带陌生哭腔,“是……我留下的?”
老周背对我蹲着,他没回头。
巷尽头最后夕阳余晖熄灭。
9
我愧疚烧得坐立不安,又庆幸十年前被那双沉默手拽回鬼门关。
睡不着。一闭眼是老周的憨厚朴实的样子
白天汽修店干活老走神。师傅骂我螺丝快拧滑丝。
我没吭声返工。手上使劲,心里乱糟糟转着念头——得做点什么。对得起那道痕那个疤这十年。
可我能做什么?没钱没东西,跪下太矫情。
无力感比被阿力堵门还憋屈。
心神不宁熬到下班。天漆黑,巷子路灯坏了两盏,剩下那盏半死不活。
拐进回出租屋的窄巷。走到一半,后颈寒毛立起。
三个黑影前面巷口暗处走出来堵死去路。为首绿毛手里小臂长空心钢管在掌心敲着哒哒轻响。
身后俩熟面孔拎家伙。
"野哥下班了?"绿毛咧嘴黄牙笑,眼神淬毒,"哥几个等你半天。"
心一沉,工具袋放脚边,空手肌肉绷紧。脑子飞转打不过,跑不脱,三对一叫天不应。
"绿毛,力哥知道你们来吗?"声音尽量稳。
"少提力哥!"绿毛脸狞,"力哥心软老子不惯着!叛徒该有下场!"
钢管指我腿:"今天废你条腿长长记性,街面不是你想洗就能洗!"
俩人逼上扇形围我墙角。
退无可退。后背抵冰冷砖墙冷汗湿透工装。手摸后腰空的下班慌没带重型扳手。
完了。
绝望像冰河水漫过头顶。这次不会再有一只手拉我。
绿毛不再废话眼一狠钢管带风声朝膝盖狠扫!
瞳孔骤缩预见骨碎剧痛。猛向旁扑想肩硬扛总比断腿强!
预期重击没落身。
更刺耳沉闷金属撞击声炸响耳边!"哐——!!!"声巨震耳膜嗡鸣,浑身打颤。
惊愕抬眼,佝偻却坚定身影不知何时鬼魅插我和绿毛间!
老周!双手死死握乌黑沉甸甸东西高举过头——老铁砧!
绿毛砸下钢管没落我身结结实实砸坚硬铁砧面!
火星溅几点。
老周被巨力震踉跄一步,皱纹脸昏光下,煞白唇紧抿额青筋暴起。
但握铁砧手没松。此刻死死盯绿毛。
"有我在,"喘粗气声不高,钝刀磨人神经,"别想动他。"
看他挡身前微抖寸步不让背影看手替我挡致命击铁砧看脚下滴落温热血滴……
十年前水里捞起,十年后挡下钢管。
铁砧痕疤……所有线索因果,此刻汇毁天灭地洪流冲垮心里最后堤坝。
什么愧疚无力挣扎全碾粉碎!
只剩最原始狂暴情绪——谁动他弄死谁!
"操你妈!!!"
不似人声嘶吼喉,炸开带积压十年委屈,愤怒守护决绝!
彻底激怒野兽,眼赤红不管不顾,朝震惊愣住绿毛猛扑!
人多势众我全忘!
脑子只有一念,干死他们,保护这拿命护我老头!
猛撞绿毛,头槌,牙咬,拳朝软肋死命招!街头混混最不要命打法这次不为欺压为守护!
绿毛撞闷哼钢管差点脱手。另俩反应骂咧咧举家伙要砸我。
"砰!"
又闷响。
老周竟挥舞沉重铁砧,用冰冷布痕铁块,狠撞,开砸我另根钢管!
动作笨拙滑稽,但那豁出一切,架势撼人心魄!
窄巷乱成团。
我嘶吼绿毛等,咒骂钢管铁砧,肉体碰撞粗重喘息交织。
混乱中眼角余光瞥老周为替我偷袭,左胳膊硬挨一下痛蜷缩却死死挡我前面。
他当年救我也这样拼尽全力?
这念头让我血沸腾!
"来啊杂种冲我来!!"嘶吼疯癫,完全弃防,只攻不守逼绿毛等手忙脚乱。
我和老周背靠背,昏窄巷暂顶三持凶器混混!
体力快耗尽绿毛眼凶光再起要下死手刹那——
"干什么!"
"住手!"
"警察!"
几声威严呵斥急步声巷口传来!几道强光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精准笼罩我们混乱战场。
绿毛等脸大变。"操条子!"
"快跑!"再顾不上我们,抱头鼠窜消失黑暗。
强光手电光柱下只剩我和老周。
靠墙大口喘气,脸火辣辣疼,挨拳划伤浑身不受控,。
老周情况更糟。松开铁砧哐当掉地。没伤左手捂右臂指缝渗血脸苍白如纸,靠墙勉强站稳。
高大制服装民警快步到面前,目光锐利扫现场最后落我俩身。
"怎么回事?谁报警?"沉声问。
张嘴没说话。
老周虚弱却清晰抢前面开口:"同志……他们抢劫。"
10
我扶着老周爷爷,回家。
看清老人家白发夜风里抖动。
刚才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他。来啊!冲老子来!谁再碰他要谁的命!!"嘶吼完全无所顾忌。"
脑子理智弦啪的彻底断了。
十年!整整十年!
我傻逼在他摊前赊账,顶嘴嘲笑,吆五喝六,糊里糊涂把默默守护,当理所当然,心里还质疑另有所图!
却不知十年前就这双手把我从冰河水捞起!这胳膊被我抠出永久月牙疤!又一次拼了老命救我!
我他妈算什么玩意儿?!
滔天愧疚悔恨,被逼绝境暴怒,从脚底冲到头顶。
"我真实混蛋——操——你——妈——!!!"
嘶吼如濒死兽咆哮,撕破窄巷夜空!
目标只一个——怎么照顾好周爷爷!
眼角瞥老周为替我挡,侧面偷袭左胳膊,硬挨一下,清晰听见他喉压下去闷哼,佝偻身痛蜷缩!
为什么?!为什么为我这种烂人,做到这地步!
这比杀我还难受!
十年前模糊胳膊血肉模糊恩人。
我猛抬眼死死盯他,积压十年所有情绪——被救茫然十年蒙昧知真相震撼此刻濒失巨大恐慌——如雪崩倾泻,化撕裂夜空,带血泪呐喊:
"是你!!"
"石拱桥下!十年前!把我从河里捞起人——是你!!!"
声巷壁间疯狂撞击回荡。
那双眼无浑浊只剩深可见骨疲惫和丝……尘埃落定平静。
他没承认。
没否认。
但这沉默就最沉重答案。
我再撑不住崩溃瘫倒地双手死死抓他那只完好却冰冷手仿佛抓十年错失全部光阴温度。泪混血污决堤而出。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哽咽几乎窒息,"让我像傻逼……让我……我他妈还骂你老糊涂……我对不起……对不起……"
老周看我这个哭的撕心裂肺,浑身狼狈混混。
他伸那只布厚茧血污左手用尽最后力极轻放我不停颤抖脏污头顶,粗糙掌心带生命余温。
如十年前冰冷河岸。
"告诉你……有什么用。"声微弱,叹息却字句砸心上,"路……得你自己愿意走。"
"你爷爷……阿坤……他托付……"
"我……没忘。"
"你……"我知道,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声低下去几乎听不见但我看懂他口型看懂他最后凝聚所有光芒——
"路……修好了,路修好了。"
五字,轻飘五字。
却像道光,劈开我十几年混沌黑暗!爷爷期望他十年坚守,我内心那点不灭星火……此刻被五字彻底点燃融汇成,坚实温暖光芒万丈康庄大道!
我不是烂泥。
我不是野种。
有人用十年用道疤用块铁砧用句承诺,为我点点铺就这重生之路!
而我终于踏了上来!
"周爷爷——!"我发出不似人声哀嚎,紧紧抱他,哭的天地失色。
他有气无力对我极轻微地点下头。
他告诉我,城里给我买了一个六十平的房子,让我娶妻生子。
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是把老命和未来人生之路完完整整交到我手里。
夜风吹过卷起巷口落叶,吹动我破碎衣角。
许久我缓缓抬手从裤兜摸出那块一直没舍得吃,玻璃纸快磨毛橘子糖。
小心翼翼剥开。
放嘴里,咬成两半,给周爷爷一半。
真他妈……甜啊。
人感受到了温暖,看天天蓝,喝醋醋酸,糖甜到了骨髓里,爱融化到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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