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一年,先帝正值壮年,膝下的大皇子萧彻刚满七岁。皇家规矩,皇子到这个年纪,需前往星台,由巫祝们观测星象,为其祈福,并卜算未来的命途走向。这本是一场例行的仪式,谁也没想到,结果会掀起后来的滔天巨浪。星台之上,夜风微凉。巨大的星盘在火把映照... 暮光文学网

精选章节

1.

那一年,先帝正值壮年,膝下的大皇子萧彻刚满七岁。

皇家规矩,皇子到这个年纪,需前往星台,由巫祝们观测星象,为其祈福,并卜算未来的命途走向。

这本是一场例行的仪式,谁也没想到,结果会掀起后来的滔天巨浪。

星台之上,夜风微凉。巨大的星盘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光。

大祭司身着繁复的祭服,手持玉圭,吟唱着古老的祷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年幼却已显露出不凡气度的皇子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一片璀璨的星河。

仪式完毕,大祭司恭敬地呈上占卜的结果。

绢帛上,古老的卜辞只有八个字:

“身映月华,能安社稷。”

先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台下众臣,朗声笑问:“‘能安社稷’,自是母仪天下之后命。却不知,这‘身映月华’,指的是哪家的千金?”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站在前排的那个小女孩——大将军之女,苏婉仪。

她不过五六岁年纪,却已穿戴得如同一个精致的玉娃娃,容貌姣好,神情端庄。在众人看来,她出身尊贵,教养非凡,素有才名,那“月华”二字,不正配她这般皎洁清雅的人儿吗?

一时间,恭维之声四起。

“苏小姐气质清贵,确如月华啊!”

“此乃天作之合,恭喜陛下,恭喜大将军!”

苏婉仪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却更显仪态万方。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颂扬声中,却有一个人,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那是站在大祭司身后的老巫祝。

他年岁已高,平日里总是半阖着眼,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此刻,他那双看尽世事沧桑的眼睛,却越过了光彩夺目的苏婉仪,落在了星台角落,一个正在安静擦拭星盘的小小身影上。

那是个更年幼的小巫女,名叫灵汐。她因天赋异禀被选入星台学习,此刻本该是这盛大仪式里最不起眼的背景。

一阵夜风吹过,云层散开,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正好笼罩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那双眸子,在月华的浸染下,清澈、明亮,不染一丝尘埃。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灵秀,都汇聚在了这一双眼睛里。她没有看皇子,也没有看贵女,只是纯粹地、好奇地,仰望着头顶那片无垠的星空。

老巫祝的心猛地一动。

那绢帛上的“身映月华”,在他心中瞬间有了具体的影像——并非是穿着华服站在月光下,而是其人就如同月华本身,清辉自生,能照亮幽暗,却也因此,注定清冷孤寂。

他看着被众人簇拥的苏婉仪,又看了看那个独自沐浴在真纯月光下的小灵汐,在心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2.

星台占卜之后,仿佛是为了印证那“月华”之说,先帝一道恩旨,将那个在星台下眼眸清亮的小巫女灵汐,选入了宫中,作为皇子公主们的伴读。

消息传来,星台众人反应各异。

大祭司若有所思,老巫祝沉默不语,而灵汐自己,则只是懵懂地接旨,她还不明白,这道宫门,将如何改变她的一生。

进宫那日,她穿着略显宽大的巫女服,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幼雀,怯生生又难掩好奇。

书斋里,皇子公主们锦衣华服,自成一方天地。

灵汐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她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笔墨纸砚于她而言,远不如星台上的星盘熟悉。

起初,并无人留意这个过分安静的小巫女。直到一次讲学,太傅问及星象与历法的关联,满座寂然,唯有灵汐,在太傅鼓励的目光下站起身,用尚带稚气却条理清晰的语言,将晦涩的星宿运转与农耕时序娓娓道来。

那一刻,坐在前方的萧彻回过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被父皇特意指来的小伴读。他看到了一双比在星台那夜,更加清亮、专注的眼睛。

自那以后,萧彻便时常主动找她说话。

他贵为皇子,身边从不缺讨好逢迎之人,却唯独在这个小巫女面前,能感到一种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纯粹。他好奇星空的奥秘,她便指着窗外,告诉他哪个是紫微帝星,哪个是牵牛织女;她被繁复的宫规困扰,他便偷偷告诉她哪些规矩可以不必太在意。

两人的足迹,渐渐从书斋延伸至宫廷的各个角落。

最难忘的,是那些溜到御花园假山后的夜晚。

他会屏退内侍,她会提着小小的宫灯。远离了宫廷的喧嚣,那里是他们共享的小小秘密天地。他跟她讲朝堂上听来的趣事,她则教他辨认天上的星辰。

“你看那颗,最亮的那颗,便是太白金星,又叫启明星。” 灵汐仰着小脸,手指向夜空。

萧彻却没有看星星,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月光柔柔照亮的侧脸上。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双映着星月的眸子,比任何宝石都璀璨。

他忽然指着天边那轮清辉皎皎的明月,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

“灵汐,你便如这月光。”

灵汐闻言,疑惑地转过头。

萧彻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清辉虽冷,却能照彻我心。”

年幼的灵汐还不太懂这句话里潜藏的情愫,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慌,又有点甜。她低下头,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嘟囔:“殿下又取笑我……”

萧彻却笑了,那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的、毫无负担的、属于一个普通少年的笑容。

3.

灵汐与萧彻之间那份不掺杂质的情谊,如同御花园中无人照料的藤蔓,自由而顽强地生长着。他们以为这份默契能永远持续,却不知在宫廷这个巨大的棋盘中,任何超脱规矩的情感,都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威胁。

最先感到不安的,是苏家。

苏婉仪依旧是众人眼中内定的未来皇后,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尊荣。可她敏锐地察觉到,大皇子萧彻投向那个小巫女的目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同。那不是在看她时会有的、带着皇子威仪与审视的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放松的,甚至带着温度的笑意。

一次宫宴上,她亲眼看见萧彻将自己案几上那盘罕见的、他平日最爱的蜜渍金枣,自然而然地将大半都拨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食盒里,示意内侍给伴读席上的灵汐送去。

那一刻,苏婉仪端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回到家中,将所见所感告知了父亲——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苏擎。苏擎抚着短须,眼神锐利如鹰。

“一个无根无基的巫女,也配与我的女儿争辉?”他冷哼一声,“‘身映月华’?哼,若是这‘月华’自身蒙尘,甚至彻底消失,那命定之人,自然就只能是我的婉仪了。”

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悄然撒向灵汐,以及她在宫外唯一的牵挂——她的母亲一族。

灵汐的母亲出身于一个早已没落的书香门第,家族清贫,但清白。然而,在权力面前,清白是最容易被玷污的东西。

苏家暗中运作,翻出了一桩多年前已被定性的陈年旧案——一桩关于前朝贡品遗失的悬案。他们买通关键人证,伪造了新的“物证”,将所有线索都巧妙地引向了灵汐的舅父。一夕之间,“巫女灵汐之母族涉嫌盗窃皇家贡品”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隐秘地传开。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深居宫中的灵汐耳中。

她起初不信,直到母亲托人递来的家书中,充满了惊恐与无助,字字泣血,告诉她舅父已被下狱,家族岌岌可危,求她在宫中想想办法。

灵汐慌了。她一个无职无权的伴读巫女,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去求唯一可能帮助她的人——萧彻。

可当她跑到萧彻的书斋外,却被苏婉仪带着几位世家小姐“恰好”拦住。

“灵汐妹妹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儿?”苏婉仪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殿下正在与太傅商议要事,怕是没空见你。况且……”她微微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家族涉及的那桩案子,可是重罪。此时去求殿下,是想让他为你徇私,惹上一身腥臊吗?”

灵汐的脸色瞬间苍白。

就在这时,苏擎亲自出面了。

他没有去见灵汐,而是通过宫中的关系,向她递去了一句话,一个选择:

“若你自愿立下重誓,永绝后位之念,并主动请求离开宫廷,回归星台,与你母亲一族彻底划清界限。那么,你舅父的‘罪证’便会消失,你的家族可保平安。”

“否则,盗窃贡品,按律,当满门抄斩。”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没有阳光。灵汐独自站在她和萧彻常去的那个假山后,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窟。

她终于明白,自己与萧彻之间的情谊,在这吃人的宫廷里,非但不是庇护,反而成了催命的毒药。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前程,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族人因她而死。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头上,瞬间洇开,不见痕迹。

当晚,她跪在了先帝与掌管后宫事务的妃嫔面前,以“自觉才疏学浅,难当伴读之责,且心系星台修行”为由,恳请离宫。

萧彻闻讯赶来,满脸的惊愕与不解。“灵汐!为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灵汐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崩溃,就会反悔。她用力抽回手,垂下眼睫,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远:

“殿下,伴读数年,已是灵汐之幸。然巫女本分,在于星台,不在宫闱。请殿下……放手,让灵汐回归本位。”

她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浇灭了萧彻所有的热情。他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在先帝的默许下,一道旨意下达:巫女灵汐,即日起卸去伴读之职,回归星台,非诏不得入宫。

离开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灵汐抱着她来时那个小小的包袱,一步一步走出宫门,没有回头。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刺骨。在她身后,那巍峨的宫墙,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她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彻底封存。

而在宫墙之内,萧彻站在书斋的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4.

岁月如刀,十年弹指而过。

昔日的少年皇子萧彻,已长成一位英挺沉毅的青年。然而,未及他完全准备好承接江山,一场骤变轰然降临——先帝于秋日围猎时猝然崩逝,未留遗诏,朝野震动。

一时间,暗流汹涌,风雨飘摇。

先帝的兄弟们,那些手握兵权的藩王,眼中露出了试探的光芒。朝堂之上,以苏家为首的权臣派系与力图维持平衡的清流老臣争执不休。边境更是传来急报,有藩王借国丧之机,陈兵边界,蠢蠢欲动。

萧彻,这位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国丧的悲恸与权力的漩涡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太后的支持至关重要,而她只对萧彻说了一句话:“彻儿,欲登大宝,先稳朝局。苏家掌京畿防卫,其女婉仪,是你最快稳住内廷、获取军方支持的选择。”

他站在先帝曾经居住的宫殿外,看着檐下在风中摇曳的孤灯,背影挺拔却透出无尽的孤寂。他何尝不知,这是一场交易。用他的婚姻,换取片刻的安稳,换取名正言顺继承帝位的机会。

他想起了灵汐。

想起那个雨夜,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十年间,他数次想派人去星台询问,却都被“非诏不得入宫”的先帝旨意和自己日益增长的理智按住。他不能让人察觉他的软肋,尤其不能是苏家。

登基大典在肃杀而紧迫的氛围中仓促举行。龙椅宽大冰冷,御座下的百官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却暖不透他的心。

紧接着,便是纳妃。

没有盛大的庆典,更像是一场必要的政治仪式。苏婉仪身着凤冠霞帔,被迎入宫中,册为贵妃,代掌凤印。她终于如愿以偿,站到了离他最近的位置。洞房花烛夜,萧彻依礼而至,却只是在满室的红烛辉映下,与她饮下合卺酒,神情平静无波。

“陛下,”苏婉仪柔声唤他,眼中带着期盼。

萧彻看着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双清澈如月华的眸子。他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套:“苏妃辛苦了,早些安置。”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新房,独自走向御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还有虎视眈眈的藩王,还有亟待稳定的江山。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夜深人静时,他常会屏退左右,独自走到殿外的高台。那里,是皇宫中最接近星空的地方。

仰头望去,星河依旧灿烂,帝星紫微光芒稳定,仿佛在昭示着他的正统。可他寻找的,从来不是帝星。

他的目光,总会落向那轮清冷的明月。

月光无声地洒落,覆盖着巍峨的宫阙,也覆盖着遥远星台的方向。他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龙袍的衣角,猎猎作响。

“清辉虽冷,却能照彻我心。”

少年时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听来,却像一句遥远的谶语。

月光依旧,那个曾如月光般照彻他心扉的人,如今身在何方?是否……也在这同一片月光下?

他闭上眼,将翻涌的思念与痛楚,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

5.

登基三年,萧彻以铁腕与怀柔并施,朝局渐稳,藩王慑服。

朝臣们开始不断上书,奏请皇帝广纳后宫,延绵皇嗣。

每每看到这些奏折,萧彻眼前浮现的,却总是星台之上,那双清亮如月的眼眸。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疯长——他必须去一趟星台。

他以“新帝登基,为天下祈福”为由,下旨亲临星台。

仪仗煊赫,扈从如云,天子的车驾打破了星台多年的宁静。

大祭司率领所有巫祝跪迎圣驾。

萧彻身着玄色龙袍,缓步走过跪拜的人群,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

没有。

那个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她已不在星台?或是刻意避而不见?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

他心不在焉地完成繁复的祈福流程,直到大祭司躬身道:“陛下,请随臣至观星阁,由巫女为您详解近日星象。”

观星阁内,烛火通明,星图铺展。

一个身着素白巫女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安静地立于巨大的星盘之前,身姿挺拔,带着一种疏离的飘渺。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十年的光阴,洗去了她所有的稚气,勾勒出清丽绝尘的轮廓。

她的眉眼依旧清澈,却沉淀了深潭般的沉静,昔日的灵动被一种近乎淡漠的平和取代。

她看到他,眼中没有惊愕,没有喜悦,甚至没有波澜,只是如同看到任何一位前来观星的贵人般,垂下眼帘,屈膝行礼。

“巫女灵汐,恭迎陛下。”

声音清冷,平稳,像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彻却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一击,呼吸都为之一滞。

真的是她!这十年,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咫尺天涯。

大祭司与随从悄然退至门外,将空间留给了帝星与曾经的“月华”。

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

窗外,是璀璨的星河;窗内,是横亘了十年光阴的鸿沟。

“灵汐……”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急切,“这十年,你……”

“陛下。”灵汐迅速打断他,依旧低着头,语气恭敬而疏远,“星象显示,紫微星光芒稳定,辅星环绕,乃国运昌隆之兆。然东北方有晦暗之星微光,恐有边患隐忧,还需陛下早作筹谋。”

她公事公办,只谈星象,不论其他。

萧彻所有想问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在烛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微微发白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些。”他逼近一步,龙袍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告诉朕,当年为何执意离开?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灵汐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的警告:“陛下!此处是星台,您是君,灵汐是巫女。君臣有别,过往种种,皆如云烟,请陛下……莫要再提。”

“莫要再提?” 萧彻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底压抑多年的怒火与不甘骤然涌起,“那‘清辉虽冷,照彻我心’呢?那也是云烟吗?!”

灵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迅速别过脸去,声音冷硬如铁:“年少戏言,陛下何必当真。灵汐心中,唯有星台与职责,再无其他。”

她再次深深一礼:“星象已禀明,若无他事,灵汐告退。”

她转身,决绝地走向门口,白色的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如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离开,再一次,将他独自留在原地。

萧彻没有阻拦。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眼神从最初的灼热,慢慢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她越是想逃,他越是要知道真相。

从那天起,新帝萧彻仿佛对星象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咨询天象,稳固国本”为由,屡次驾临星台,且每次都指名要巫女灵汐陪同讲解。

他不顾身份,不顾流言,一次次地试图靠近,一次次地用言语试探,想要叩开她紧闭的心门。

而他不知道的是,每一次他的到来,对灵汐而言,都是一场凌迟。

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平静,才能将那句“永绝后位之念”的血誓,和家族安危的沉重枷锁,死死地压在心底,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旧情。

星台之上,帝星追逐着那片遥不可及的月华。

而月华之下,隐藏的却是无法言说的血腥与绝望。

6.

萧彻频繁驾临星台,即便有“咨询天象”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如何能瞒过深宫中那双时刻关注着他的眼睛?

苏婉仪坐不住了。

起初,她只是隐隐不安。直到安插在星台附近的眼线回报,陛下每次前去,只与那巫女灵汐单独相处良久,且归来后时常独坐,神色恍惚。一股混合着恐惧与嫉妒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灵汐……竟然是她!她不是早就该烂在星台那个角落里了吗?” 苏婉仪在自己华丽的寝宫内来回踱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陛下他……他竟然从未忘情!”

恐惧,源于后位可能被动摇的危机感;嫉妒,则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绝不能容忍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和男人的心,被一个卑贱的巫女夺走!

她需要盟友,一个能在星台内部配合她的人。

她找到了巫正——星台的副掌事,一个野心勃勃,不甘永远屈居于大祭司之下的男人。许以重金、权势,以及未来取代大祭司的承诺,两人一拍即合。

“娘娘放心,”巫正阴恻恻地笑道,“灵汐此女,恃才傲物,在星台内并不得人心。除掉她,易如反掌。”

时机很快到来。

是年夏末,一场罕见的蝗灾席卷了帝国北境,庄稼被啃食殆尽,饥民流离失所。古人信奉“天灾示警”,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皆言天子失德,才招致天罚。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巫正“适时”地向萧彻呈上了一份密奏。

“陛下,”他跪在殿前,神情凝重,“臣连日观测星象,发现此次蝗灾并非无端而起。乃是有妖星犯紫微,乱了天象秩序,故而招来灾祸!”

萧彻眉头紧锁:“妖星何在?”

巫正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经臣反复推演,妖星之应,正应在星台之内!有巫女修行不正,心生邪念,其污秽之气上冲霄汉,干扰帝星,方有此劫!”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等萧彻细问,苏婉仪安插的朝臣便纷纷出列附和,要求严查星台,揪出祸首,以平息天怒。

调查“理所当然”地迅速展开,而所有的“证据”,都精准地指向了灵汐。

首先,巫正“找出”了灵汐平日绘制的星图草稿,指着其中几处看似无意的勾画,言之凿凿地宣称那是“诅咒帝星”的邪术符号。

接着,更致命的“证据”出现了——几名被收买的宫人“惶恐”地揭发,曾亲眼见到灵汐在夜深人静时,于星台偏僻处焚烧写着陛下生辰八字的符纸,行巫蛊厌胜之术!

而这还不够。一封装在蜡丸中的密信,被“偶然”地从一名与北境藩王有勾结的官员府中搜出。信中以模糊的笔法,提及已在“宫中星台”埋下暗桩,可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信中对星台内部事务的了解,以及“暗桩”精通星象、可借天象谣言惑乱民心的描述,再次将矛头引向了灵汐。

巫蛊!通敌!

这两项无论哪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死罪。如今双箭齐发,如同两道沉重的铁索,死死地捆住了灵汐。

苏婉仪在幕后精心编织着这一切,她看着那些“确凿”的伪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她不仅要灵汐死,还要她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她要彻底抹去这个女子在陛下心中可能残存的任何一点美好印象。

朝堂之上,群情“激愤”。在苏家势力的推动下,要求严惩“祸国妖女”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萧彻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些所谓的“证据”,听着那些慷慨激昂的控诉,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根本不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灵汐的品性!这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构陷!

可是,证据“确凿”,众口铄金。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天灾示警”的由头下,即便他是皇帝,也无法公然包庇一个被指控犯下如此重罪的巫女。

他若强行保她,非但保不住,反而会坐实自己“昏庸被惑”的罪名,让刚刚稳定的朝局再度动荡,更会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灵汐已被暂时囚禁于星台偏殿,等候发落。

萧彻独自立于空荡的大殿中,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紧握着拳头,骨节泛白。

7.

萧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那沉重的宫门落锁声,如同最终判决,将灵汐的世界彻底封死。

她依旧站在原地,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体,冷得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掌才才他紧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温度,而眼前泥地上,那抹被雨水不断冲刷、却依旧顽固晕开的血色,像一枚灼热的烙印,烫在她的眼底、心里。

“以此血为誓……让日月重光……”

他嘶哑的誓言还在耳边回荡,与冰冷的雨声交织,一遍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终有一日……”

那一线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像风中残烛,在她一片死寂的内心黑暗中,顽强地摇曳着。信他吗?她还能再信他一次吗?信这帝王权术,能敌得过盘根错节的阴谋?信这血誓,能穿透这重重宫墙的禁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他划破手掌的瞬间,在他眼中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疯狂与痛楚时,她所有筑起的冰墙,所有伪装的冷漠,都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那句冰冷的“往事已死”,是她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不再被胁迫的最后武器。

可当他真的转身离去,留下她独自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冷雨和黑暗时,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孤寂与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去。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淌。她伸出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片被他的血染红的泥泞。

指尖传来泥土的湿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就在接触到那抹血的刹那,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将所有的呜咽与悲鸣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山崩地裂般的痛苦。

不是为自己永陷囹圄的命运,而是为他——那个曾经笑容明亮的少年皇子,如今却被逼得在这冷宫泥泞中,以帝王之尊立下血誓。是她,成了他的枷锁,他的弱点,他帝王之路上的污点与负累。

“萧彻……”

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她心底最深处碎裂开来,带着血泪。

她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任凭积蓄了十年的委屈、分离的痛楚、家族的安危、以及此刻看着他为自己流血立誓的巨大冲击,如同这漫天暴雨,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

她抬起头,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星火。

她看着掌心沾染的、那一点早已淡去的微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滚烫的决心。

好。

她在心里,对着那已空无一人的雨夜,对着那高墙之外的帝王,无声地回应。

我等你。

无论这等待有多漫长,多绝望,无论我是否能看到日月重光的那一天。

只要你还信,只要你还争,我便会在这地狱的最深处,为你……活下去。

她艰难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水渍,一步步,走向那破败不堪、散发着霉味的冷宫深处。

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无比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即将被碾碎成尘,也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顽强。

雨停了。

8.

冷宫的日子,是浸入骨髓的死寂与缓慢的凌迟。

灵汐蜷缩在漏风的殿角,数着从残破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一寸寸挪移。萧彻的血誓是唯一的热源,在她冰冷的心口灼烫着。她靠着这点灼痛,强迫自己咽下馊冷的食物,在老鼠啃噬声里保持清醒。

她必须活着,等他。

然而,苏婉仪的杀心,比她预想的更为焦灼和狠毒。冷宫囚禁,不过是缓兵之计。唯有死亡,才能让一个“祸国妖女”彻底闭嘴,才能让皇帝心中那点不该有的念想,彻底断绝。

时机选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

狂风呼啸,掩盖了所有不寻常的声响。几个被苏家收买的太监,提着桐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摸到冷宫周围。他们熟练地将油泼洒在干燥的梁柱、窗棂和堆积的落叶上。

一点火星落下。

“轰——!”

火焰如同饥饿的野兽,瞬间腾起,张牙舞爪地吞噬着这座腐朽的宫殿。浓烟滚滚,热浪逼人,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

“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宫人们的惊呼声远远传来,却带着一种刻意延迟的缓慢。救火的人声、水桶碰撞声似乎都被那狂风和厚重的宫墙阻挡在外,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灵汐被浓烟呛醒,灼热的空气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挣扎着爬到门边,殿门却早已被人在外面死死锁住!窗户也被烈焰封住去路。

绝望,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上她的脖颈。

难道……终究是等不到了吗?

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即将被烈焰吞噬之际——

“灵汐姑娘!这边!”

一个压低的、急切的声音从殿后一处几乎被杂草掩埋的狗洞方向传来!是云杍!那个曾在星台受过她恩惠、后来被调至杂役司的小太监!他竟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潜入这片死亡之地!

跟随他的,还有两三个同样曾被灵汐无意间帮助过的、身份低微的宫人。

“快!从这里出去!” 云杍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们安排了人在西华门接应,那里守卫刚换过班,有我们的人暂时引开视线!”

“可是……” 灵汐看着那窄小的洞口,看着外面映天的火光,和越来越近的、属于苏婉仪心腹侍卫的搜查呼喝声。

“没有可是了!” 云杍几乎是将她往外推,“姑娘,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沉冤得雪的一天!陛下他……他定在等着您!”

“陛下他……定在等着您!”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强心剂。灵汐一咬牙,不再犹豫,用尽最后力气,从那窄小的狗洞中爬了出去。粗糙的石块刮破了她的手臂和衣衫,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外面,火势已经蔓延成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混乱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按照计划,云杍和另一名宫人迅速将一具早已准备好的、身形与灵汐相似的女尸(或是病殁的宫人,或是从乱葬岗寻来的无名尸)拖入火场最猛烈处,并将灵汐平日佩戴的一枚不起眼的、已被烧得变形的银簪塞在那尸身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灵汐,借着夜色的掩护和混乱的人流,沿着预先勘察好的、布满废弃宫道与荒园的路线,拼命向西华门方向挪去。

热浪炙烤着后背,追兵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仿佛就在耳边。灵汐只觉得肺部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她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被身边的人多少次强行拉起。

终于,看到了那扇略显偏僻的宫门。接应的人影在暗处打了个手势,守卫果然被短暂引开。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宫门的最后一刻——

“站住!什么人!” 一队巡逻的侍卫似乎发现了异常,厉声喝道。

一支冷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了过来!

“姑娘小心!” 搀扶着她的那名老宫人猛地将她往前一推,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支箭!

灵汐回头,只看到老宫人缓缓倒下的身影,和云杍等人决绝地转身,扑向那队侍卫,用血肉之躯为她争取最后的时间。

“走——!” 云杍的嘶吼声淹没在身后的厮杀与火焰的咆哮中。

灵汐泪流满面,却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踉跄着冲出了那扇象征着囚笼与死亡的宫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无边无际的、自由的黑暗中……

次日,皇宫对外宣告:

罪庶灵汐,困于冷宫,不慎引发火灾,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朝晖殿内,萧彻听着内侍颤抖的禀报,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面无表情,挥退了所有人。

独自一人时,他走到窗边,望着冷宫方向那仍未散尽的、带着焦糊气息的黑烟,久久伫立。

他紧握着那半截断笔,掌心被尖锐的断口刺破,鲜血淋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良久,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从他猩红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悄无声息。

他的月,碎了。

而在遥远的、陌生的市井街角,一个浑身脏污、衣衫褴褛的女子,因重伤和力竭,昏倒在一家医馆的后门。她被好心的医者救起,却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一片茫然的白雾。

她是谁?来自何方?为何浑身是伤?

她,全都记不得了。

人们问她名字,她看着窗外天边那轮模糊的月亮,喃喃道:

“阿月……我叫阿月。”

9.

她叫阿月。

这是她睁开眼时,唯一浮现在脑海里的字眼。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救她的老大夫姓陈,是这小镇上心善之人,见她孤苦无依,浑身是伤(除了烧伤刮伤,似乎头部也受过重击,许是失忆的根源),便留她在医馆做了个帮忙捣药、晾晒药材的杂役。

起初,她笨手笨脚,连最普通的草药都认不分明。镇上的顽童常跟在她身后,笑她是个“漂亮的傻子”。她也不恼,只是睁着那双依旧清澈、却盛满了迷茫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

然而,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记忆丢失,本能犹在。

一次,医馆里送来一个突发急痛、腹胀如鼓的孩童,陈大夫一时也难断症,焦急不已。阿月在一旁看着那孩子痛苦的模样,心口莫名一揪,下意识地走过去,手指轻轻按在孩童的几个穴位上。

她的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孩童在她的按压下,竟渐渐停止了哭闹,胀气也随之缓解。

陈大夫惊讶地看着她,捋须良久,叹道:“阿月,你以前……莫非学过医?”

阿月茫然地摇头。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自此,陈大夫开始有意让她接触更多的病患。

很快,他发现阿月不仅在推拿按摩上极具天赋,对药材的性味也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她似乎能“感觉”到哪些草药搭配在一起会更有效,甚至能通过观察病人的气色、眼睑,说出一些连他都未曾留意的细节。

她开出的方子,有时看似简单甚至古怪,却往往能收到奇效。尤其是对一些妇人隐疾、小儿惊风之类官医不屑钻研的杂症,她更有自己一套温和却有效的办法。

渐渐地,“陈氏医馆有个菩萨心肠、妙手回春的阿月姑娘”的消息,在小镇及周边村落传开了。

除了医术,她偶尔还会做一些奇怪的“预言”。

比如,她会提醒经常上山砍柴的张樵夫,三日后午后莫要进西山,恐有雷雨。樵夫将信将疑,结果那日西山果然电闪雷鸣,砸倒了大树。

又比如,她会看着粮铺王掌柜的面相,轻声说一句“秋粮宜早储”。王掌柜原本不信,入秋后连绵阴雨,新粮霉烂大半,他这才悔之莫及,对阿月奉若神明。

人们开始传说,阿月姑娘不仅会治病,还能通晓天意,占卜吉凶。她虽从不主动为人卜算,但经她提醒而避过灾祸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愈发玄乎。

她依旧恬淡,不争不抢。

诊金随缘,贫者分文不取,富者厚赠也不推辞,转手便接济了更穷苦的人。她住在医馆后院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院中的井沿边,仰头看天。

尤其是夜晚,看那轮或圆或缺的月亮。

每当这时,她心里总会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又温柔的悸动。仿佛那清冷的辉光,与她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阿月,阿月,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邻家的小丫头问她。

阿月收回目光,浅浅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她自己也不懂的怅惘:“看月亮。它好像……认识我。”

小丫头咯咯直笑:“月亮当然认识所有人呀!”

10.

冷宫那场大火的灰烬,在三天后才被寒风彻底吹散。

太监总管跪在御书房冰凉的金砖地上,双手高举过一个乌木托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奴才等……翻遍了火场……只、只找到这个……”

托盘里,静静躺着一截东西。那曾是一根素银簪子,如今已被烈火灼烧得扭曲变形,通体乌黑,看不出原本的纹样,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凄惨的轮廓。这是灵汐平日束发最常用的一根。

萧彻的目光落在上面,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正握着朱笔批阅奏章,笔尖那饱满的红色墨汁,因着他手腕的凝滞,“啪嗒”一声,滴落在摊开的奏疏上,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红,宛如心头泣出的血。

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太监总管如蒙大赦,几乎是爬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巨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慢慢放下笔,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托盘前。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簪身时,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将它攥紧在手心,尖锐的、被烧熔的断口狠狠刺入皮肉,鲜血混着黑色的灰烬,黏腻地沾染开来。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只感到胸口那里,仿佛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洞、呼呼灌着冷风的缺口。那场火,不仅烧毁了灵汐的躯壳,似乎也烧掉了他身为“人”的最后一点温热。

从这一天起,皇帝萧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他依旧勤政。天未亮便临朝听政,夜深了,御书房的灯火依旧通明。他处理政务依旧果断睿智,赏罚分明。但在臣子们眼中,陛下变得愈发深沉难测,那双曾经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情绪的眸子,如今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冰冷,仿佛任何光都照不进去。

他开始了对苏贵妃的“盛宠”。

今日赏下番邦进贡的珍稀宝石,明日赞她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按着宫规,他每月总有几日会去贵妃宫中用膳、留宿,甚至将协理六宫的大部分实权,都逐渐交到了苏婉仪手中。

苏婉仪起初是志得意满的。那个绊脚石终于被彻底清除,陛下如今待她,温柔体贴,信任有加。她父亲苏擎在朝堂上更是权势熏天,苏氏党羽遍布要职。她几乎已经能触摸到那顶梦寐以求的凤冠。

可她永远不会知道,每一次萧彻从她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离开,回到自己的寝宫,第一道命令永远是:“备水,朕要沐浴。” 他屏退左右,将自己浸入微烫的热水中,用力擦拭着身体,仿佛要洗去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与虚伪温存。

他更不会知道,萧彻在她宫中的每一次看似闲适的对话,都在不经意间,将苏家党羽的名单、他们利益勾连的脉络,一点点补充清晰。他像一个最顶级的棋手,在谈笑风生间,已将对手的棋子布局,默默记于心中。

然而,仅在后宫虚与委蛇,远不足以撼动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萧彻深知,他必须拥有绝对忠于自己的力量。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世家大族轻视的寒门子弟。

他不再仅仅依据科举的名次和世家推荐来授官,而是亲自调阅所有中举学子的试卷。他寻找的,是那些字里行间透着锋芒、见解独到、敢于针砭时弊,却又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名字。

一个名叫柳青元的学子,策论写得犀利精辟,直指吏治腐败的根源,但因不肯贿赂考官,被刻意压低了名次。萧彻亲自朱笔圈点,将他直接擢升入集贤院,参与最重要的律法修订工作。

一位名叫赵铁鹰的边关校尉,勇猛善战,屡立奇功,却总被上司冒领军功,打压多年。萧彻通过秘密渠道得知后,寻了个由头将其上司革职查办,直接将赵铁鹰破格提拔为京城卫戍的关键将领。

这些动作,起初并未引起苏擎太多的警惕。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年轻皇帝惯用的、扶持新人以制衡老臣的小把戏。几个无依无靠的穷酸文人和武夫,能成什么气候?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风暴,在萧彻的授意下,于帝国庞大的肌体上悄然蔓延。

数名被他亲自选拔、安插到御史台和各道监察机构的寒门心腹,如同最精密的触角,开始深入地方。他们的公开使命是“核查国库收支,整顿地方吏治”,而真正的目标,则是苏家及其党羽所掌控的,那些最容易滋生腐败的环节——粮仓、漕运、军需、盐铁……

查账的进程缓慢而细致。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但一份份用特殊密语写就的奏报,却通过绝密的渠道,被送入萧彻的御书房。

他常在深夜,遣散所有内侍,独自在灯下审阅这些奏报。某地粮仓账目出现巨大亏空,仓中粮食竟以沙土充数;某段新修河堤款项不明,工程偷工减料,形同虚设;甚至运往边境的军饷,也在层层转运中被克扣侵吞……

所有的线索,或明或暗,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隐隐指向了那个权势滔天的家族。他将这些关键的证据,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谨慎地记录、归档,藏于御座之下一个隐秘的暗格之中。

这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博弈,考验着极限的耐心和意志。

有时,在批阅奏章到精疲力尽时,萧彻会站起身,走到那扇面对广阔庭院的巨大窗前。夜空浩瀚,星辰寂寥。

那轮曾照亮他心扉的月亮,已经不在了。但他闭上眼,仍能清晰地记起月华洒落的清辉,记起那双比月光更清澈的眼眸。

他会从贴身的锦囊中,取出那截冰冷的、扭曲的银簪,紧紧握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棱角刺痛自己。耳边,是那个雨夜自己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与誓言,字字泣血:

“终有一日,朕必为你洗清冤屈,让日月重光!”

11.

数年光阴,在帝国看似平稳的运转中悄然流逝。

对皇帝萧彻而言,这些年是漫长而冰冷的蛰伏。

他如同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玄铁,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心底,只在无人窥见的深夜,才会对着那截焦黑的银簪,泄露出一丝裂痕。

朝堂上,苏家的势力依旧盘根错节,但他暗中编织的网,也已悄然收紧,只待最后的收网时机。

这一日,如同无数个寻常的早朝。

臣工们依次奏事,言及南方水患后的疫病防治。一位来自青州的官员出列,声音洪亮地禀报:

“陛下,此次青州疫病得以迅速控制,未酿成大灾,全赖一位民间奇女子!”

朝堂之上,微微有些骚动。萧彻高坐龙椅,面色不变,只淡淡道:“细细奏来。”

“遵旨。”那官员神情激动,“此女自称‘阿月’,约莫双十年华,于疫病初起时便精准预言其蔓延路径,并献上一张药方,所用皆是寻常草药,价格低廉,却效验如神!更奇的是,她于市井间行医卜卦,活人无数,在民间声望极高,百姓皆称其为‘活菩萨’、‘月仙子’!臣以为,此等大才,于国有利,特此举荐,恳请陛下恩准,召其入京,或可授以医官之职,造福万民。”

“阿月……”

这个名字,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入萧彻死寂的心湖,却莫名地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下方的苏擎,只见这位国丈爷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此等“民间小事”毫不在意。

“既有如此奇才,便依卿所奏,召其入京,暂安置于太医署外院,观察其能。”萧彻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旨意下达,程序按部就班。

没有人会为一个乡野女子过多费心,除了皇帝本人。

当那份关于“阿月”的详细卷宗,被秘密送入御书房,摊开在萧彻面前时,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骤然凝固了。

卷宗上写着:此女约五年前流落至青州,重伤濒死,被一陈姓医者所救,醒来后前事尽忘,唯对“月”字有莫名执念,故自名“阿月”。精于医道,尤擅疑难杂症,兼通星象占卜,屡有奇中……

文字是冰冷的,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像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重伤失忆……精于医道(星台巫女本就需修习医理药性)……通晓星象……对“月”字执念……

每一个线索,都像一块碎片,拼命地想要拼凑成一个他不敢奢望的轮廓。

他死死盯着那寥寥数语的描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那场大火,是他亲眼确认(通过那截银簪)的结局……可是,万一呢?万一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必须亲眼见到她!

数日后,那位被举荐的“奇女子阿月”,被低调地引至太医署外院的一处僻静厢房。名义上,是让她协助整理疫病药方,以示皇恩。

萧彻没有大张旗鼓。他换了一身寻常的亲王常服,仅带着两名绝对心腹的内侍,如同巡视一般,看似随意地走到了那处院落外。

他示意内侍留在院门处,自己独自一人,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院落里种着几株梅树,尚未到花期,枝叶萧疏。一个穿着素净布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晾晒的草药翻动。她的身影单薄,姿态却有一种异常的沉静与专注。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她停下了动作,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就在她转过身,抬起眼眸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

尽管她的容颜有了些许变化,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几分市井风霜磨砺出的坚韧;尽管她的气质迥异于从前,不再是星台上的清冷飘渺,也不再是宫廷伴读时的灵动怯懦,而是带着一种温和又疏离的淡然……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清泉,明亮得能倒映出星月之辉的眸子!即便经历了失忆、流落、苦难,即便此刻带着茫然与疑惑,那眼底深处独有的神采,那份他曾无数次在星月下凝望、刻入骨髓的清澈与明亮……绝不会错!

萧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深入骨髓的痛楚交织成一股凶猛的海啸,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失态地冲上前去。

那女子——阿月,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衣着华贵、气场强大却死死盯着自己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警惕。她微微蹙眉,后退了半步,依着宫人的教导,行了一个不算标准的礼,声音清越,却带着陌生的疏远:

“民女阿月,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有何吩咐?”

“大人……”

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萧彻瞬间的恍惚。

她看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她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星台初遇,不记得宫廷相伴,不记得月下誓言,不记得冷宫血誓……不记得所有,他们之间曾经拥有的一切。

巨大的失落与更深的怜惜,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他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上位者应有的淡漠:

“无他,听闻你医术不凡,路过此地,随意看看。”

他的目光,却贪婪地、一寸不移地锁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重新镌刻进灵魂深处。

是她。

真的是她!

他的灵汐……没有死!

12.

自那日太医署外院的匆匆一见,皇帝萧彻便以“精于星象医理,可为顾问”为由,将“阿月”留在了宫中。没有明确的官职,只赐住在一处离御书房不远的清静宫苑,方便他随时“咨询”。此举虽有些突兀,但皇帝近年来行事愈发难以揣测,加上一个民间女子无足轻重,倒也未在波澜不惊的后宫掀起太大风浪。

唯有苏婉仪,在听闻此事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下意识地掐断了手中的团扇扇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如同毒蛇,悄然缠上她的心头。

而对阿月而言,皇宫是陌生而令人畏惧的。

她不明白那位威严的皇帝陛下为何独独对自己青眼有加。他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是对待一个有用的“奇人”,那目光深处,藏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热度,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萧彻并未急于求成。他知道,强行灌输过往,只会吓退如今心思敏感如幼鹿的她。他开始用一种极其耐心,甚至堪称迂回的方式,试图叩开她紧闭的记忆之门。

他带她“重游旧地”。

第一处,是御花园那座熟悉的假山之后。

“此处视野尚可,便于观星。”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意择地。夜幕低垂,星河渐显。他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夜空,状似无意地提起:“朕年少时,曾在此处,与人指月为誓。”

阿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轮明月清辉皎皎。莫名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微酸的涩意。她恍惚间,仿佛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便如这月光,清辉虽冷,却能照彻我心。”

这幻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痕迹。她甩甩头,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

第二处,是早已废弃不用的皇子书斋。

这里尘埃遍布,蛛网暗结。萧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目光扫过空荡的书案和积灰的座椅,缓缓道:“多年前,曾有个小巫女在此伴读,她于星象历法之见解,连太傅都为之惊叹。”

阿月站在门口,看着屋内景象,脑中竟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一个穿着巫女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坐在角落;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个少年回头看她,眼神明亮……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茫然。这里,似乎有点熟悉?

他还对她讲述“过往”。

他不再以“朕”自称,而是在某些独处的时刻,用一种低沉而怀念的语气,说起“我”的曾经。

他说起一个眼眸清澈如月的小巫女,如何在星台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不自知。

他说起两人如何在书斋学习,如何在月下偷偷分享彼此的心事。

他说起那个小巫女离开时,是如何的决绝,而“我”又是如何的困惑与痛苦。

这些故事,他讲得断断续续,点到即止,仿佛只是在追忆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但阿月听着,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的抽痛。故事里那个小巫女的形象,竟与她脑海中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隐隐重合。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有冲天的火光,有冰冷的雨夜,有绝望的嘶吼,还有一个少年在月光下,对她认真说话的模样……每次醒来,她都冷汗涔涔,心跳如鼓,却什么也记不清。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与混乱的记忆碎片,让她对萧彻的态度,从最初的纯粹敬畏与疏离,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在他讲述那些“故事”时,她会格外专注,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与自己相关的线索。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

萧彻将她召至御书房旁的一间暖阁。他屏退左右,从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明黄色的锦囊。他的动作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物,”他将锦囊递到她面前,声音喑哑,“是……一位故人遗留之物。朕,珍藏多年。”

阿月迟疑着接过,指尖触碰到锦囊内硬物的冰凉。她慢慢打开系带,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那是一截银簪。

一截被烈火灼烧得扭曲变形、通体乌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银簪。

就在她的目光接触到这截残簪的瞬间——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无数被尘封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意识!

· 星台之上,清冷的月光……

· 书斋角落,少年回头温暖的笑……

· 假山之后,那句“清辉虽冷,照彻我心”的誓言……

· 苏家的威胁,母亲泣血的家书,她跪在帝妃面前请求离宫的绝望……

· 冷宫冰冷的雨,他划破手掌立下的血誓,那灼目的鲜红……

· 冲天的大火,云杍和宫人决绝的背影,穿透血肉的冷箭……

· 还有……还有那漫长黑暗中,唯一支撑着她的,他嘶哑的吼声:“我等你!”

所有被遗忘的欢乐、纯真、背叛、痛苦、绝望、以及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归来!

“啊——!”

阿月(不,是灵汐!)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鸣,手中的残簪应声落地。她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来了!

她是灵汐!

是那个曾与他两小无猜的巫女灵汐!是那个被构陷、被囚禁、被迫“葬身火海”的灵汐!

萧彻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扶住她,却在看到她眼中那巨大痛苦与全然了然的震惊时,僵在了半空。他的心被狠狠揪紧,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灵汐……你……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灵汐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同样眼眶通红、情绪激动的帝王。那张英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与她记忆中那个雨夜立誓的少年身影,终于彻底重叠。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泣音的、破碎的呼唤:

“萧……彻……”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生死,穿透了遗忘,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委屈、思念、痛苦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

萧彻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离。

灵汐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苦难与委屈,都尽数倾泻出来。

13.

章十三 · 双姝智斗

灵汐记忆复苏后,与萧彻在深夜长谈。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清瘦的侧脸。

"我想亲自面对这一切。"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在民间的这些年,我学会的不仅是医术。"

萧彻凝视着她,目光深沉:"苏婉仪在后宫经营多年,眼线遍布。"

"我知道。"灵汐抬眼,眸中闪过一丝坚定,"但现在的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巫女了。"

---

秋日的太医署药房弥漫着草药清香。灵汐正在整理给老太妃的安神药材,忽然指尖一顿。她拈起一块远志,在鼻尖轻嗅。

"这气味不对......"她喃喃自语。

窗外,一个身影悄然退入阴影。灵汐不动声色地取来银针检验,眉头微蹙。虽不是剧毒,但药性相冲,对体弱的老太妃极为危险。

她唤来云杍,低声嘱咐:"去查查这批药材的来历,要快。"

随后她亲自来到小厨房,故意提高声量:"这些远志受潮了,药性已损。"

正在煎药的小太监闻言抬头,眼神闪烁。灵汐当着他的面将问题药材丢弃,又从自己的药箱取出优质药材替换。老太妃服药后安睡整夜,次日精神明显好转。

苏婉仪在宫中得知消息,手中的玉盏"啪"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

月明星稀的秋分夜,观星台上灯火通明。巫正手持玉圭,声音洪亮:

"客星犯紫微,此乃大凶之兆!主后宫有阴祟作乱!"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静立一旁的灵汐。她感受到那些视线中的猜疑与审视,却依旧站得笔直。

"学生对此星象另有见解。"她从容出列,声音清越,"此星并非客星,而是荧惑之精。其位在太微垣东藩,主革故鼎新之象。"

她娓娓道来,引经据典,将星象的真意解释得清清楚楚。几位老王爷听得频频点头,巫正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萧彻适时开口:"巫正,解读天象关乎国运,还需更加谨慎。"

苏婉仪站在人群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寒露过后,天气转凉。灵汐注意到自己宫中的炭火供应总是不足,时鲜果蔬也常常延迟。她心知这是苏婉仪的手段,却并不在意。

这日她听说浣衣局有个老宫女生了恶疮,被众人嫌弃。她立即带着药箱前去。

"让我看看。"她柔声对蜷缩在角落的老宫女说。

恶疮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周围的宫人都掩鼻退避。灵汐却面不改色,仔细为老宫女清洗上药。不过旬日,恶疮竟奇迹般愈合了。

老宫女感激涕零,跪地叩首:"姑娘大恩,老奴没齿难忘!"

渐渐地,宫中开始流传"阿月姑娘"医术高明、待下宽和的美名。许多受过她恩惠的宫人,都成了她最忠实的拥护者。

苏婉仪察觉到自己渐渐失了人心,心中的恐慌与日俱增。她开始频繁召见巫正,两人在深宫中密谋至深夜。

14

宫中暗流汹涌至极致,便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苏婉仪与巫正狗急跳墙,竟欲仿效前朝旧例,炮制所谓的“巫蛊血书”,将其埋于灵汐所居宫苑树下,再行构陷。

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萧彻与灵汐共同编织的监视网络之下。

收网的时刻,到了。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萧彻高坐龙椅,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当苏擎一如既往,出列奏请早日册立皇后,以安国本时,萧彻并未像往常般敷衍,而是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语。

“苏爱卿,”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立后之事,关乎国体,确需慎重。然,在此之前,朕有几件事,想请教爱卿,及诸位臣工。”

他目光如炬,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

“其一,三年前,北境蝗灾,天象示警,巫正指认星台巫女灵汐为‘妖星祸主’。然,据朕近年查证,当年蝗灾起于东北旱情,早有征兆,与星象无涉。巫正,”他目光转向脸色瞬间惨白的巫正,“你当年观测星象的原始记录,与呈报于朕的,为何迥然不同?你与苏贵妃往来密信中所议‘借天灾除异己’之事,又当如何解释?”

早有准备的侍卫将一叠密信与原始星图记录掷于巫正面前。巫正浑身瘫软,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二,”萧彻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重回面如土色的苏擎,“经集贤院与御史台联合核查,近五年来,各地粮仓亏空达百万石之巨,漕运款项不明者逾千万两,边镇军饷被层层克扣,以致军士怨声载道……所有账目亏空与贪腐链条,最终皆指向你苏氏门生故旧,甚至你苏家府库之中,搜出了部分尚未转移的赃银赃物!苏擎,你还有何话说?”

一份份厚厚的账册、证词被内侍抬上,堆积如山。铁证面前,苏擎踉跄一步,强自镇定:“陛下!此乃污蔑!是有人构陷老臣!”

“构陷?”萧彻冷笑一声,“那你指使宫人,于冷宫纵火,意图焚杀罪庶灵汐,并伪造其通敌书信,也是构陷吗?!”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冷宫纵火,乃是宫中隐秘,此刻被皇帝亲口揭破,其意味不言自明!

萧彻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殿外:“带人证!”

早已被控制住的、当年参与纵火的太监、负责传递伪造书信的苏府门客,以及侥幸未死、被暗中保护起来的云杍等人,被一一带上殿来。人证物证俱在,苏家与苏婉仪构陷灵汐、祸乱宫廷、贪墨国帑、结党营私的累累罪行,被彻底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陛下!臣妾冤枉!都是父亲他们……是他們逼臣妾的!” 被传召至殿外的苏婉仪,听到殿内指控,已知大势已去,她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指着苏擎尖叫,试图将罪责全部推卸。

苏擎怒极反笑,看着这个愚蠢的女儿,恨声道:“蠢货!若非为你后位,我苏家何至于此!”

朝堂之上,一场狗咬狗的闹剧,将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撕得粉碎。

萧彻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唯有冰冷的决绝。他缓缓起身,如同九天之上执掌雷霆的神祇,下达了最终的判决:

“苏擎,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构陷妃嫔,罪同谋逆,褫夺一切爵禄,押入天牢,秋后处决!苏氏一族,凡参与其事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巫正,妖言惑众,构陷忠良,处以极刑!”

“苏婉仪,心肠歹毒,祸乱后宫,废为庶人,打入暴室!”

旨意一下,如雷霆万钧。苏擎当场瘫倒在地,被侍卫如死狗般拖走。巫正面无人色,瘫软不起。苏婉仪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看向始终静立一旁、神色平静的灵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疯狂大笑:“灵汐!你赢了!你赢了——!可你这辈子,也休想坐上后位!你发过誓的!你永绝后位之念!哈哈哈哈哈……”

她最终被内侍强行拖了下去,当夜,便在暴室中用一段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尘埃,终于落定。

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其党羽或被清算,或作鸟兽散。朝堂为之一清。

风波过后,萧彻欲兑现诺言,更要弥补亏欠。

他欲立灵汐为后,诏书已拟好,凤冠霞帔也已备下。他牵着她的手,走到修复一新的观星台上,俯瞰着沐浴在晨曦中的万里江山。

“灵汐,”他目光灼灼,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昔日之誓,朕从未忘怀。如今奸佞已除,日月重光。这后位,这江山,朕愿与你共享。”

灵汐望着他,眼中漾着温柔而清明的光。她轻轻摇头,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坚定而平和:

“萧彻,你的心意,我明白。但那个以家族性命逼我立下的‘永绝后位之念’的誓言,我并未忘记。它曾是我的枷锁,却也让我看清了许多。”

她转头,望向广阔的天空与大地。

“后位,是牢笼,是权力的漩涡,非我所愿。我乃星台巫女出身,更在民间行走数年,深知百姓疾苦。我愿以‘护国巫祝’之名,留在你身边。以此身份,我可观星象以谏君王,研医术以济万民,既全了当年誓言,又能以我的方式,守护你,守护这天下。”

她回眸一笑,清辉自生,一如当年那个眼眸清澈的小巫女,却多了历经劫波后的通透与力量。

“你为人间太阳,光照万物。我便做这夜空明月,在你力所不及之处,清辉洒落,涤荡黑暗。我们,如此便好。”

萧彻凝视着她,明白了她的选择。这并非疏远,而是更深层次的契合与守护。他不再坚持,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好。”他低声道,承诺重于千斤,“那便依你。日月同天,共守大曜。”

自此,大曜朝有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护国巫祝”。

她不居后宫,不住妃嫔殿宇,仍居于清静宫苑,或于星台观测,或于太医署研讨医理,更时常将民间所见所闻,直达天听。她成为了皇帝与民间、与天地沟通的一道独特桥梁,地位超然,深受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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