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在咖啡馆笨拙的忙碌和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让顾烬生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滞涩。仿佛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芳姐看出她的疲惫,在她轮休的日子,温和地建议:“去鹿角岛走走吧,坐早班船去,看日出。那里的海,和这边不一样。”鹿角... 暮光文学网

第19章

连续几日在咖啡馆笨拙的忙碌和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让顾烬生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滞涩。仿佛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芳姐看出她的疲惫,在她轮休的日子,温和地建议:“去鹿角岛走走吧,坐早班船去,看日出。那里的海,和这边不一样。”

鹿角岛是清湾外海的一个小岛,因形似鹿角得名,尚未被过度开发。

天还未亮,墨蓝色的天际只缀着几颗残星。顾烬生裹着厚厚的围巾,坐上了第一班前往鹿角岛的渡轮。船舱里混杂着渔民、早起赶集的岛民和零星几个像她一样的游客,空气里是更浓重的鱼腥、柴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她靠在冰冷的窗边,看着码头昏黄的灯光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渐渐远去,城市像一片沉入深海的发光苔藓,隐匿在渐亮的天光与薄雾之后。

渡轮破开墨绿色的平静海面,犁出一道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咸冷的海风猛烈地灌进船舱,吹得她头发飞扬,脸颊生疼。她却没有关上窗,反而微微仰起脸,任由这带着原始力量的寒风冲刷着肺腑,似乎想借此吹散盘踞在心头的阴霾。

一个多小时后,渡轮靠岸。踏上鹿角岛粗粝的水泥码头时,东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渲染着朦胧的橘粉与淡金。她没有跟随人流走向岛上有名的观景台,而是凭着感觉,拐上了一条僻静的、通往岛屿另一端的小路。

路是碎石和泥土压实而成,两旁是高大的、在咸湿海风中姿态虬结的松树,以及大片大片无人打理的、茂密而坚韧的灌木。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越往前走,人声越是稀薄,只剩下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不知名早鸟偶尔的啼鸣。

当她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带刺灌木时,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几乎是私人的、小小的海湾呈现在眼前。沙滩是粗糙的黄色,夹杂着无数被海浪磨圆了的贝壳碎片和卵石。而最震撼的,是那片无垠的海,和正在海平线上演变的奇迹。

太阳正从墨蓝色的云层与海水的交界处,奋力地挣脱出来。先是一道极其耀眼的金线,随即,小半个燃烧着的、赤金色的圆球跃出水面,将周围的一切——天空、云霞、以及整片波澜不惊的海面,都染上了壮丽而温暖的颜色。金光如同熔化的金子,在海面上铺就了一条闪烁晃动的、通往太阳深处的路。几只早起的海鸥鸣叫着,翅膀被镀上了金边,从这片辉煌中掠过。

没有废墟,没有算计,没有爱恨。只有天地初开般的宁静与磅礴。

顾烬生静静地站在沙滩上,任由那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光芒笼罩全身,驱散了从A市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也仿佛暂时照亮了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感受着光线在眼皮上跳跃的微热,听着海浪轻柔拍打岸边的、永恒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光芒变得明亮而清晰。她转过身,准备沿着原路返回,却在海湾尽头,靠近山崖的地方,看到了一栋不起眼的、由旧石屋改造的建筑。灰扑扑的木牌上,用朴拙的字体刻着三个字:“泥火舍”。

烟囱里,正袅袅地飘出淡淡的青烟,混合在咸湿的空气里,带来一丝独特的、泥土被炙烤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室内光线昏暗,却异常温暖。与外面的海阔天空截然不同,这里是一个充满了“土”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粘土、釉料和柴火的味道。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种形态的陶坯,有的素净,有的已经上了釉,等待入窑。屋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辘轳车,旁边堆着各色的陶泥。一个穿着沾满泥点围裙、头发花白挽成髻的老太太,正背对着门,专注地给一个半人高的陶瓶修坯。

听到动静,老太太回过头。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清亮锐利,像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海岩。她看了顾烬生一眼,没有寻常店家热情的招呼,只是淡淡地问:“有事?”

“我……路过。”顾烬生有些局促,“看到有烟,就……”

“想看就看吧。”老太太说完,又转回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她的手指干瘦,却异常稳定,握着刮刀,在旋转的陶坯上轻巧地游走,多余的泥屑簌簌落下,瓶身的弧线在她手下变得越来越流畅优美。

顾烬生没有离开。她被这安静而充满创造力的氛围吸引了。她看着架子上那些等待蜕变的泥土,看着老太太手下渐渐成型的器物,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滋生。这不同于咖啡馆里制作一杯饮品的重复劳动,这是一种从无到有,赋予无形泥土以灵魂和形态的过程。

“想试试吗?”老太太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看着她,目光在她那双因为连日劳作还有些粗糙、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纤细轮廓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顾烬生怔住了。试试?捏陶?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摧毁”——摧毁别人的算计,摧毁自己的过去,摧毁一段感情,最终,也摧毁了那个名为“玫瑰”的伪装。她从未想过“创造”。

“我……不会。”她低声说。

“没人天生就会。”老太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泥土而已,捏坏了,揉掉重来就是。”她指了指旁边一小块用湿布盖着的、准备好的陶泥。

那团深褐色的泥土,安静地躺在那里,湿润,冰凉,带着大地最原始的气息。它看起来如此卑微,却又蕴含着无限可能。

顾烬生犹豫着,最终还是洗了手,在那老太太示意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团泥。

冰凉、湿润、细腻而略带滞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异常清晰。她学着老太太之前的样子,用力地揉捏着,试图将里面的空气挤出去。这个过程并不轻松,需要力气,也需要耐心。很快,她的掌心发热,手腕发酸。

但奇怪的是,在这种纯粹的、与自然之物打交道的过程中,她纷乱的思绪竟然渐渐沉淀下来。脑海中那些不断闪回的、关于过去的面孔和画面,似乎被这揉捏的动作一点点推开,暂时退到了远处。

她不再去想傅斯年,不再去想顾家的覆灭,不再去想自己是谁。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这团不断变化形状的泥土上。

老太太递给她一个简单的工具。“随便捏个什么。碗,杯子,或者什么都不像,也行。”

顾烬生接过工具,看着手心里那团被自己揉得光滑的泥团,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最终,她只是凭着本能,用拇指在泥团中央按下一个凹坑,然后笨拙地、一点点地,用手指将其向外推开,塑造成一个极其粗糙、甚至有些歪斜的……碗的形状。

她的动作很生涩,边缘厚薄不均,形状也谈不上美观。但当这个小小的、由她亲手从一团混沌中塑造出来的器物雏形,在掌心逐渐显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

这不是复仇的快感,不是伪装成功的松懈,也不是茫然漂泊的虚无。

这是一种……平静。

一种在纯粹的“创造”行为中,暂时忘却了所有“毁灭”之后,获得的、近乎禅定的平静。

她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泥碗,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手指,第一次觉得,这双手除了用来涂抹艳俗的口红、端起冰冷的酒杯、或者攥紧仇恨的拳头之外,似乎……还可以做点别的。

窗外,阳光正好,彻底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光辉洒满海湾,也透过“泥火舍”小小的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的尘埃,和她手中那个刚刚诞生的、不完美的泥胚。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调制着釉料,偶尔看她一眼,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海潮声隐约传来,如同遥远而永恒的伴奏。

在这个南方的海岛上,在这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小小工作室里,顾烬生第一次,触摸到了一种可能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属于“生”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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