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的午夜狂欢散场,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渗入骨髓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烟酒混合的馊味,地上黏腻不堪,踩上去仿佛能粘掉鞋底。玫瑰,不,此刻她只是顾明珠,卸下了那层浓艳的、如同铠甲般的妆容,露出了底下苍白而倦怠的真容。她住在离“迷迭”不远的一栋... 暮光文学网

第6章

“迷迭”的午夜狂欢散场,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渗入骨髓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烟酒混合的馊味,地上黏腻不堪,踩上去仿佛能粘掉鞋底。玫瑰,不,此刻她只是顾明珠,卸下了那层浓艳的、如同铠甲般的妆容,露出了底下苍白而倦怠的真容。

她住在离“迷迭”不远的一栋老旧公寓楼里,房间狭小逼仄,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这里与昔日顾家别墅的天壤之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和处境。

空气中没有“迷迭”的喧嚣,只剩下城市深夜隐约的嗡鸣和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型保险箱,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输入密码,打开,里面没有珠宝钱财,只有几件用防尘袋仔细包裹的旧物。

这是她从顾家那片废墟里,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是她与过去那个“顾明珠”最后的联系,也是支撑她活下来的仇恨之火永不熄灭的燃料。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紫檀木的方形首饰盒,盒子表面光滑,带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打开盒子,里面并非珠光宝气,而是些零碎的小物件:一枚已经停止走动的、表壳有些磨损的少女风格腕表;一支笔尖有些歪斜的旧钢笔;还有一叠用丝带系好的、颜色泛黄的信笺。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拂过那叠信笺,最终抽出了最上面那一张。

信纸是带着暗纹的浅米色,质地优良,是过去她最喜欢用的那种。上面是用钢笔誊抄的,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字迹清秀工整,带着少女特有的、略显稚嫩的笔锋,一笔一划,都透着抄写时的认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哀愁情怀。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时候,她为什么会抄这首诗?是了,大概是因为傅斯年曾说过,他最喜欢剑桥的宁静与学术气息,向往那“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洒脱。她便偷偷找来这首诗,怀着一种隐秘的、与他心意相通的甜蜜,在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趴在顾家花园的白色藤椅上,一字一句地认真抄写。

诗行流畅,情感含蓄,带着离别时淡淡的忧伤和优雅。

然而,她的目光,最终死死地定格在诗的最后几句下面。

在那里,在那句“悄悄是离别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之下,她用更深、更重的笔墨,添上了一行小字。那字迹不像抄诗时那般工整,带着一丝决绝的、几乎是刻入纸背的力道:

**“阿年,若你负我,我便沉默地离去,如同沉默的康桥。只愿你我,生死不复相见。”**

落款,只有一个字:“珠”。日期,赫然是顾家倒台前一周。

生死不复相见。

这七个字,如同七根冰冷淬毒的长钉,狠狠楔入她的眼底,钉入她的心脏。

当时写下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并非未卜先知的预言,而更像是一种沉浸在幸福巅峰时,偶然掠过心头的、对爱情脆弱本质的不安和隐隐的恐惧。是一种属于少女的、带着文艺腔调的矫情,也是一种潜意识的、对完美爱情必须至死不渝的执着宣誓。

她记得,那天傅斯年似乎很忙,接连几天都联系不上,电话总是由助理接听,语气恭敬却疏离。她心中莫名有些空落,有些不安,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他是傅斯年啊,是那个将她视若珍宝的阿年,怎么会负她?

于是,那点不安和莫名的恐慌,化作了这行带着赌气又无比认真的小字,藏在了这首告别的诗篇之下。她甚至想过,或许在某個纪念日,可以俏皮地拿出这封信给他看,吓唬他一下,看他着急表忠心的样子。

她怎么会想到,一语成谶。

而且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若你负我……”

他真的负了。负得彻彻底底,负得她家破人亡,负得她从云端跌入泥泞,负得她必须改头换面,在风月场中强颜欢笑,与狼共舞。

“我便沉默地离去……”

她没有沉默。她无法像诗中所写那般,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带走了刻骨的恨,带走了燃尽的灰,带走了必须活下去、必须让他付出代价的顽固执念。她的“离去”,是坠入地狱,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化身复仇的厉鬼。

“如同沉默的康桥。”

康桥的沉默是诗人的离愁别绪,是美的,是带着诗意的。而她的沉默,是噬骨的仇恨在无声咆哮,是每一次面对傅斯年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的、想要扑上去将他撕碎的疯狂冲动。她的“康桥”,早已在父亲纵身一跃时,崩塌成了埋葬一切温情与幻想的废墟。

“生死不复相见。”

可她偏偏又见到了他。以这样一种讽刺的、扭曲的方式。她不仅要见,还要日日在他眼前出现,用这张与过去相似的脸,提醒着他的罪孽,折磨着他的神经,将他拖入与她同样的痛苦深渊。

这封泛黄的诗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她曾经的天真与愚蠢,也照出了如今她生存的唯一意义——复仇。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心口的伤疤上反复碾磨,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更加冰冷的决心。这痛楚让她清醒,让她不至于在“玫瑰”这个角色里彻底迷失。

她轻轻抚摸着那行小字,指尖冰凉。脑海中闪过傅斯年如今看她时,那痛苦、挣扎、带着探究和一丝可笑希冀的眼神。

阿年,你现在所承受的,不及我当时万分之一。

你看到了吗?这不仅仅是一句少女情怀的戏言。这是诅咒。是来自三年前那个被你亲手推入深渊的顾明珠,最绝望,也最坚定的复仇宣言。

“生死不复相见……”

她低声重复着这七个字,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冰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狰狞的弧度。

不,我们要相见。要日日相见,夜夜相见。直到你像我一样,尝尽这孽海情仇的所有苦果,直到你跪在那片废墟前,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生死不复相见。

她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放回首饰盒,合上盖子,如同合上一座坟墓。那里面埋葬的,是顾明珠的过去,也是点燃“玫瑰”未来的、唯一的火种。

这火种,带着康桥诗篇的优雅,也带着地狱业火的酷烈。

杀机,早已在多年前那个看似平静的午后,随着笔墨落下,悄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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